温茶,焚香,且再煮酒。

 

【夜昼】幻梦 13 番外(一)

13.番外编(一)穿过瞳孔的初夏

 

摄氏37.8°。

 

炙烤大地的不仅仅是逡巡的不死鸟,蝉鸣在蒸笼的空气中声嘶力竭,哀鸣为旷大的安静。它们像是不得不这样似得,从朝露一样转瞬即逝的日光里发出哀叹。

 

攀登的行人却不会为这喑哑而停留,燥热是酷暑的常态,而郁郁葱葱的生命树里,斑驳的砾石镌刻进清凉的人影,一切都像是才刚出发的样子。

 

陆生其实并没有感觉到热。

 

他的血从骨子里是冷的,邪恶的粘稠潜行在皮肤表层下面,对人世最深的变异深深流淌,温度似乎不应该在总大将的后裔身上停留太多触感。

 

可他闷热。

 

这不同于单纯的物理意义上的熵增,距离千里之遥的日光带着躁动投射下莫名的不可视,连同超越物质上的本我也激荡着前意识的后院,从不可知的人格深处拉出了一丝焦虑来,灼烧心头。

 

——这是第17家。

 

夏日在前方的脊梁上不曾熨烫阴霾,陆生见那人回头,额上的汗水莹莹泛着光,勾勒出鲜明对的光影。

 

“奴良同学?”

 

热,但不能停下来。

 

他暗叹一声,扶着宽敞的袖口拾阶而上,衽线抛出曲面反光。

 

“没事……走吧。”

 

继续寻找应该存在于东京之夜里的某个妖怪。

 

——

 

这个世界上真理很多,其中有一条值得铭记:完成某事物的最后一步,从来也是最遥远的一步。

 

半夜散场的电影,点灯亮字幕的时候起,就注定了看到片尾彩蛋的不会是所有人;能跑数公里马拉松的选手,最为煎熬难过的,反而是终点线前肉眼可见的一小段距离。

 

【响】

 

“那么姑且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觉得这会是什么妖怪呢?”

 

“我不知道,不过,”男人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白纸无法抹去的最后一页印记上,复杂而难解的光芒在他的虹膜里流转,有绚烂星河,“其实是什么妖怪也都没有关系的。”

 

陆生看不懂那个眼神。

 

他想,对这个名字,老师应该是寄托了某一些,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人可懂的情绪吧。从15岁到而立之年,人类等同蜉蝣短暂的一生里,并没有好几个那么长久的时光能够用来等待剧场的落幕。而为了这一刹那的落幕,等待早已因为太过久远而不可考。

 

他想象不出来什么人才能做到用尽人类短暂的大半生收集妖怪的名字,又是什么人会用大半生去归还它们。

 

——

 

“妾身虽然身为这京都之地的头领,但是这可绝不是滑头鬼对于东京那样的掌握。”

 

早些时候,羽衣狐——或者说是残片融合的少女——从星巴克给他们带了两杯星冰乐,那双危险的丹凤眼在远方眯了眯,陆生不知道她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作为狐狸,或许是作为鬼。

 

“京,京都,这个地方从奈良时代起,就是人心滋蔓的妖魔绝境,这是全日本任何一地都无法比拟,绝无仅有无可掌握的‘城’。在妖怪最盛行的那些时候,也只是割据而已……不过……”

 

“……我也曾经陪着了解过这京畿四方的不为人知的魑魅魍魉。”

 

素来高傲的狐狸低下了头,掩了神色。有那么一瞬间,陆生觉得她或许展露的那一点点情绪,是不是难过呢?

 

没有说出口的话语。但陆生能够想象,那应该是一趟人和狐狸间惬意的旅程,各色诡异凶险流淌,羽衣狐记住的不仅仅是凶残傲慢的妖怪首领,千奇百怪的精怪魅魔,还有温柔的笑颜和重要的人的面孔。

 

——妖怪的时光太过漫长,而人世又是如此残酷,所以记忆需要学会遗忘。

 

羽衣狐到底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女生,她是名震一方,鲜血满手的暴戾霸主,快如青烟般,那一缕情绪便如风拂过去了,那狐狸似笑非笑地盯着陆生,些许柔和,但也不是全然同若菜妈妈一样。

 

“信息我会告诉你,但找不找得到……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平安时代,这个伴随着贵族衰微的风雅称道的烂漫时期,妖怪与阴阳道巅峰的传奇岁月,平民们和异类并行而活,异闻时刻在身边上演,识字的贵族们镌刻下记忆里的恐慌,还有那时流传的名。

 

【响】

 

九州无迹可寻,翩跹不知所踪,留给藤原老师的最后一道谜题,摆在江户横亘百年的妖怪集团首领面前,终于从统帅全国的黑暗里寻出了一丝光明——家臣的小妖怪里,有人认出了这个古老的名。

 

——

 

非人的世界里,大抵有这样一条不算金科玉律的规律:漫长悠久岁月存活下来的,都是大妖怪。那样的存在,今天已经很少出现在现世的视野里了。

 

陆生与藤原老师开始了一处一处的漫长探访。

 

有时是寂寞山林中的旧屋,有时是瘴疠横行的洼地,有时是崩坏倒塌的寺庙……就像是国文课一篇篇翻页,寻找的日子不紧不慢过去,骄阳似火的夏天走到了盛夏,汗流侠背的热度降临这片大地,名叫“响”的妖怪始终没有出现。

 

连持有手账的老师本人也不确信了起来。

 

不过,行动力很强的人类还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就是了。

 

他们正在探访的是一座深山中的民居,屋主43岁,自由职,和自己高龄的母亲一起独居在继承的房产里。

 

因为常年交通不便,前往的方式只能是徒步攀登很长的石梯,翻过某个倒映着灌丛的池塘,矮矮的塑胶屋顶就走进了视野范围。这应当是在古老的宅院基础上做了一些现代化的翻修,整体建筑有些不伦不类:木质的横梁和窗扉,顶上却顶着塑胶铺盖的雨棚和引流管;明明宅院用古朴的石墙包围得方方正正,偏偏还像任何一处的外部民居一样斜斜立了邮箱在门口,一份《读卖新闻》躺着一半身子悬空在投递口,看着分外可怜。

 

一位银白头发精神矍铄的老人家正在门口清扫,碰到来客浮现出了开心的笑容。

 

“哦呀哦呀,是之前约定要来的藤原先生吧!还真是年轻呐。”

 

“是,敝姓藤原,供职于九州熊本大学,是一名民俗研究人员。您是山田先生的母亲对吗?”

 

“是,我叫山田百合子,是个上了年岁的老太婆啦。弘树这孩子,有客人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这样我还可以早上出门的时候带些豆大福回来呢。不过好在茶水还是有的,来,请进请进。”

 

陆生同自己老师半鞠躬,道了一句“打搅了”,这才跟随着进入小院。他略略抬起眸子四处审视了一下这户人家。

 

空气中有着陈旧的味道,自然的侵蚀和时光的浸染在这里浓墨重彩地挥毫,不同于都市里人的洪流,人气像是荷叶上的一滴露珠,晶莹透亮,分明地同周围化作一团古朴。

 

付丧神。

 

像是彗星一样,身为“妖”的存在第一时间在心底闪现而过的念头即是如此。物旧而灵生,这样没有恶念的阴之力,太容易滋养出因被使用而与人类羁绊相连的妖物。

 

人类间的礼节寒暄还在继续,陆生沉默地看着肥胖的大猫轻巧跳下地面,沿着“气”踩着步子走动,最后跃上高墙。

 

目之所及,林木森森。

 

“……其实啊,这宅子我们也有好几次想要卖掉,搬去和市内的小女儿同住,不过毕竟是代代相传的祖宅,总归有些不忍心吧。”

 

“可是您还是联系我了,不是吗?”

 

“啊啊,确实如此。”

 

而立之年的男人,常年握笔的指骨凹凸分明,在袅袅冒着烟气的陶茶杯上轻轻摩挲,他分明有些迟疑。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陆生看着自己的新老师单刀直入地问了出来,“比如……有些什么平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之类的。”

 

倒着茶的老人家白雪般的发际在空中隐秘地凝固了片刻,像是被人挖出了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些东西一样,橘子皮堆出层层笑容枯涩而岣嵝。

 

“看不到的东西什么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啊,您这话真是太奇怪了。”

 

安静和茶香一起升腾在空气里,无言的缄默像是铁壁,即使触及了真相的边缘,人的本能还是抗拒着“异常”。陆生漫不经心地放任自己思绪漫溯,棕色的瞳孔在午后阳光的镜片光背后,渐渐缩减成猫一般的竖瞳。

 

【有什么来过这里吧。】

 

【嗯,大概。你能看出来是什么样的家伙吗?】

 

【不好说……这里的气息太异常了,阴气浓郁得……】

 

简直就像逢魔之时一样,陆生在心底默念着,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啊啊,总觉得下一秒你‘出来’我也一点不会惊讶呢。】

 

【看来即使不是那个‘响’,这趟也没白来。】

 

【——很强的家伙啊。】

 

大概也是意识到隐瞒终究于事无补,长久的缄默之后,像是被打败一般的挫折表情浮上了面部,40多岁的作者崩溃的情绪放了闸。

 

“我是,真的,不愿意谈及这一点的……但是,但是!这个老屋,这院子,这门窗,我母亲,如果不是因为那样奇怪的事,谁会想放弃自己从小一直存在的地方呢!!”

 

“——这里,已经是地狱了啊!”

 

人类的脸随着讲述逐渐狰狞,藤原老师并没有注视着的视线死角里,陆生审视着这逐渐脱离“寻常”的场景,丝毫不为所动。

 

这个男人的诉说他太过熟悉了,不论是语言也好神色也罢,这个人的灵魂都被深黑色的味道熏陶着。

 

名为“恐惧”的畏。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

 

陆生看着浅淡的发色在阳光里熠熠生辉,这个新老师和满屋阴气是那么格格不入,有某种不知名的坚毅搭乘着声波传递过来,是谁呢?

 

“我会尽力帮你的。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所以您首先需要告诉我。”

 

“真相。”

 

作家和教育工作者的目光在灯光下相遇了,不知道有没有一个世纪。

 

“……请跟我来吧。”

 

名叫藤原贵志的人类起了身,他跟了两步,有些奇怪地回过头。

 

“陆生君?”

 

“啊啊,我就不用了,老师您和山田先生去吧。”

 

百合子老太太望着两人离开的身影,有些奇异的眼神飘过,到底没有直直落在陆生身上。

 

他听到这位老太太在嘟囔:“真是奇怪的人。”

 

这几乎让他想笑了。诚然,自己这样做或许从普通人的视角来看是非常奇怪的,不过奴良陆生这个存在本身定义为人类或许就有些问题,再者,关于后院里的东西,如果自己还需要跟着去眼见为实,阴阳师和魑魅魍魉之主不是白干了这些年么。

 

那肥猫从墙头飘逸地落到院内,几步窜回阳台。

 

陆生开了口,身旁的老太太却突然像是对他和猫说话这样真正迥异的事情无视起来。

 

“怎么样,死了不少吧?”

 

“嗯,死透了。这臭味本大爷简直要受不了了。”

 

招财猫油光水滑的皮毛表明这只宠物被主人将养得极好,虽然身材十分臃肿,不过这不妨碍它灵活地把后肢盘进肉嘟嘟的身侧,整个身子拱成一团毛球,那对猫瞳里倒映着漫无天日的黑影,少白头一样整洁的色彩铺就悚人的异样,相似的猫瞳点缀在娇艳欲滴的血红里,如同上好的琥珀。

 

陆生不甚在意地凭空端出杯盏,他很厚道地递了一只放在榻榻米上,这便是招待对方的意思了。

 

那猫也就大大方方地蹭过来,像猫儿喝水那样舔了两口酒。

 

一人一猫就这么不可思议又理所应当地交流着。

 

“老师的委托果然很麻烦啊……早知道或许不淌这浑水比较好呢。”

 

“天真。白天那个眼镜小子不会放着不管的吧。”

 

“啊,是吧。”

 

“这两人都一个德行。跟他说了外面的妖怪可不像八原的小妖怪那么无害,还不是脑子一热就坐着新干线来东京了,拦都拦不住。”

 

“哈哈哈哈,我倒是很高兴藤原老师来的是东京。”

 

“= =#……所以说!滑头鬼这种妖怪真是气人!你跟你爹一样都是看着斯文内里完全是恶劣至极的混账啊!”

 

“姑且我把这当成赞美吧,”陆生举杯,邪邪一笑后一饮而尽,“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啧。”

 

“你怎么看?”

 

“嗯?什么?”

 

“能杀掉这么多的人类,可不是街边的小流氓那样的杂兵货色。”

 

“不止如此,小子,我刚才摸过去看了,都是焦尸,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陆生顿了顿,眸子滑落到抖动的猫胡须上。

 

“用火的妖怪?”

 

“不完全吧。不像是清姬络新妇那样的咒怨嫉恨缠绕着的人的下场。只是也不能大意就是了。”

 

“小妖怪可做不到把人烧死的程度。单纯就这件事来说,这家人……”殷红的血眸扫过了身旁的山田百合子,老人家无知无觉,就着浸出清香的茶水慢慢啜饮,“刚才说的未必是真相。”

 

“是吗?”

 

“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有什么隐藏着的……”

 

暗夜的少主说着说着自己又突然笑出了声,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淡淡浮出了人的生气。

 

“嘛,管他的,人类的事,就该交给阴阳师来操心不是吗。”

 

招财猫凉凉地瞥了眼阴霾消散面色阴晴不定的人类,懒懒地弓了弓背,猫爪在身前伸展出好看的弧度。

 

‘啊,夏目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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