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茶,焚香,且再煮酒。

 

【夜昼】幻梦 08

8.リング(2)


 

——Why climb Mount Everest?

——Because it’s there.

 

元持也曾经想过,尽管心底比谁都清楚毫无益处,为什么人类总是会去做那些荒诞不羁的尝试与渴望?

 

是的,我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这么想着,噼啪一声轻响触动了他本来已经在紧张中恍惚的神经,让记者从无名的晃神中迅速拉回神智,小心翼翼地朝里侧挪了挪。

 

岩峰的罅隙如同刀切斧砍,脚下的岩石也绝非脚踏实地的触感——见鬼的甚至它还在手机手电筒模式的光照下有着白烟升腾,不仅仅是隔着鞋底升腾的温热感,还有包括远远暗淡的微光像是一条冥河,美丽,致命,迤逦蜿蜒在脚下无边的暗夜里,蒸腾出遥遥彼岸的意味。

 

这四周的土地不同于外面的坚硬冰冷,它们还泛着热,这热量来自于地心,鲜活、澎湃,透漏着足下存在的生,与自己随时的死。如果说外面坚实的大地是地球的皮肤,现在的元持觉得自己仿佛更多是在地球的口腔里,呼吸着清浅的热气,感触到温热的肌理,随时都保持着“我为鱼肉”的紧张感。

 

肾上腺素在渺小的人体里忠实地工作,它们敦促心脏更加湍急地流动,把足够的惊疑不定和敬畏自下而上地搬运,沉积在滑动的眼珠和僵硬的肌肉,就像是滩涂的泥土,一层一层覆盖掉人脸本身的平淡无奇。

 

“呵。”

 

像是欣赏够了幽默剧的笑点,短促的音节从身后吹出来。这让元持瞬间心底产生了恼怒,一丝一丝,如同头发或者微风拂过掌心那样。他气恼于这口气,但更愤怒于自己:他没有勇气回头。

 

即使知道那家伙并不会怎么样自己,却还是像个弱者一样怯懦了。

 

人类对于未知的领域总是这样矛盾的:在人的天性里有一种纯粹的本能,一种从内心滋生对未知领域的渴望,这种原生的动力驱使着人类在世界的荒原里不可抑制地迈步向前,但每一步向着未知的紧逼都是明晃晃的危险和鲜血。

 

他的本能已经叫嚣了大半晚“危险”了,这使他高度紧张而疲惫。

 

“像这样畏畏缩缩的可没法前进……姑且帮你一把好了。”

 

声音的主人显然有着十足的恶趣味,那个单字的“帮”从舌上绕过,非常不标准地走了一个音调起伏。

 

元持本能地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他回过头打算警告一下这个毛头小子,对着比你年长的社会人就该保持应有的尊重,但他没来得及,晃过的银光在夜里就像是一道流萤,身后的外套便立刻被抓紧了。

 

来不及道一声糟糕,视野就像是被打翻的摄像机,在空中天旋地转了起来。

 

眼前的世界变得斑驳流离——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现在的光线环境极度接近0.001cd,暗视觉成像对晶状体形成的刺激以杆状细胞的活跃为主,而另一方面,在迅速变化的视觉加速当中眼球肌肉跟不上周围变化的加速度,视觉的暂留效应让光斑都变成了残影。

 

而那些黑白的影子随着逐渐的变缓渐渐回复出轮廓:泛着白光的大片方形、梯形、三角形的残片,向下延伸,勾勒些许银灰的线条,这是岩石。赤红闪闪烁烁,如同地狱绘卷,点点洒在漆黑的画布上,时隐时现。

 

“好美……”一时间元持的脑海里只剩下这感受。

 

这是人类原本不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机会亲身体验的景致。

 

人类能做到的极限,是无机质的二极管在显示屏上打出的虚幻图景,或者伴随着螺旋桨的噪声轰鸣,那样毫无美感的东西。而不是像这样,气流在耳畔吹过破风的流韵,鼻腔里窜入杂乱无章的硫磺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湿热的雾贴着皮肤离开,一切真实远离,在脚底撑开了不可思议的山海图。

 

元持孝光前二十多年的生命里,学校教育他科学,社会培养他职业精神,却从来没人告诉过他,飞翔在天空里是怎样的感受。

 

那是一刹那,人类揭示了自然的边角所油然而发的感动。

 

不过,很显然身后的那位不打算给他太多沉浸于刹那永恒的观光时间,这迤逦图景从静止处放大,而且越放越快,像是要坠落到无边的黑暗里了。

 

——不知道路西菲尔当年从九重天掉下来是不是这么个感受?

 

出于人的本能,当然,元持是如此自我认定的,他开始在空中胡乱地挥着手,本能地似乎祈求什么,又或是想要抓住什么,延缓这速度,风灌进来喉咙,舌根被磨得发哑,气流也完全摩擦得走了音。

 

“啊啊啊啊啊啊——”

 

世界似乎全黑了。没有迸发出天塌地陷的崩响。

 

半晌,元持缓缓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前方。

 

“我,还活着……?”

 

没有理会趴伏在冷却岩上的人,银发的妖怪本身就像是一缕青烟,踩着溢着星点红芒的岩坑飘然而去。噔噔噔噔噔——本来应该有这样清脆的伴奏从木屐脚底传来的,但是什么也没有,黑色的夜里,足间也裹着看不见的黑雾,几个起落,那个身影安稳地落在了某处。

 

元持从不可置信中回神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单薄瘦弱的身影矗立在暗淡无月的漆黑里,嶙峋起伏,勾勒出鬼影幢幢,那身影微微动了动,元持出于近视的本能扶着鼻梁眯起眼晴,下一刻大惊失色。

 

银白的亮色从天底缓缓划过,面无表情地斜举过青年的面庞,倒映着俊秀的眉眼,有种不动如山的味道。

 

他的刀是雪白的,发也是雪白的,衣服是黑的,夜也是黑的,深红色的羽织飘散在空中,就像凄厉的血。

 

那是谁的血?这刀是谁的刀?举刀又是谁?是他染了谁的血,还是谁杀了他的颜色?

 

问题是问不尽的,拔刀的时候却到了,元持看着那妖怪往下划过了一道流星,银色如同最灿烂的灯火,在漆黑中熠熠生辉。

 

这个叫奴良陆生的,手很稳,划过的弧线很慢,但是那刀极快。

 

要说为什么,对面被银芒切割的黝黑和崩解的刺耳嘶鸣,就是证据。

 

有什么要出来了——

 

冷冽的光随着铿锵一声归于沉寂,刀客的刀已经不需要再舞动了,就像是饱食后的饕鬄客,一只烟管,红色,艳丽,在寂静的夜里,窸窸窣窣被塞入了些许烟草,漂亮的食指把它们朝圆窝的孔里压实了些,又取出了一只不伦不类的火机,轻轻引燃,袅袅的烟气便浮现开来,在黯淡的红光里,元持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看那妖怪仰着脖颈,就像上野公园里最优美的仙鹤,雪一样的头毛染过霜,从空中仰落姣好的弧度。

 

“果然……”

 

元持的眼瞳竖起来,像猫一样,无数的光晕在黑暗里崩解又消散,轮回在这里重现,一切都像是迥异的新生。此刻不知名的梵音唱响了,他受到了召唤,几乎想要顶礼膜拜,连膝盖也差点支持不足双腿。

 

由最深最黑的岩坑底,一座巍峨的密宗造像,不远千里,出现在了海岛的深坑之中。

 

无可解语的神迹。

 

“虽然说给你猜到了一部分,但是近看还是很惊人啊。”毫无敬畏之心地在铜像底座拍了拍,妖怪眯起了眼,蒸腾的雾气狡黠诡谲,“‘行道踏海而走犹行陆,其疾飞鸟不可及也,黎明归岛。’还真让人心驰神往啊,役小角。”

 

他提起了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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