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茶,焚香,且再煮酒。

 

【夜昼】幻梦 07

7.リング(1)

 

元持孝光注意到那个少年,起初是因为他的笔记本电脑。

 

本来,像那样的男孩子在人群里是绝不会引人注目的类型:一脸无辜而和善的气息,礼貌的举止,个字也不高,尽管穿着一身别致而醒目的和服还背着一个很违和的登山包,浑身却没有半点引起周围人侧目的“快来注视我”的嚣张感,只要你和他对视一眼就会明白,就像是这个社会的大多数,客客气气,却也疏离感十足。

 

最初在火山口附近进行拍摄的时候,他也只是远远瞥了一眼,那时那孩子就站在火山口边上,眼神钉在红褐色的玄武岩上,也不说话,沉默得很。附近有维护治安的工作人员,走上前了两步,质询他是否买了回程票。而被问话的对象虽然显出了诧异的神色,也还是客客气气地用了敬语。

 

“……是,返程的话大概在三天之后。……抱歉,目前还是独身,暂时没有恋爱上的烦恼。……是,大学预备生……志愿动机吗?目前暂时打算是考取东大吧。是需要填写社会调查问卷吗?”

(*注:日本的调研机构常常会不定期在街头进行随机访谈和提问。)

 

“什么,自杀?!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想法啦……造成困扰十分抱歉,我这就下去。……不不不,我目前还完全不打算放弃自己的人生和生命,请您相信我。”

 

确认这男孩不像是社会问题来此轻生的自杀者之后,周围的管理员便不再理会他,继续巡视下一个地点。因为谈话聚过去的视线三三两两散开,再没有人关注这边。

 

孝光看着深蓝的羽织在火山口附近的山岚里轻微翩飞的姿态,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晚霞遍天的黄昏时,要是沐浴着浅金的光晕,这画面会更加好看的吧。

 

不过,他这次来伊豆大岛是为了社会报道而不是出于摄影的兴趣,公司的差旅安排里也没有一项户外摄影,因此这念头也只是在意识表层一闪而过,像是飞燕划过心湖,片刻渺渺无踪地消散,不再留一丝痕迹。

 

“竟然封了路,‘立入禁止’的话,没法下去拍摄遗骸,这下图片就……可恶!”

 

他脚下的三原山(みはらやま)是一座位于日本东京都大岛町伊豆大岛的活火山。三原山是伊豆大岛的最高峰,标高758米,是一座复式楯状火山。这岛屿不大,却与夏威夷的基拉韦厄火山和意大利的斯特龙博利火山并列为世界三大流动性火山。三原山十分活跃,其最近的有名的两次大规模喷发是在1950年 一直到次年的喷发和1986年11月21日的喷发。前者导致了三原新山的生成;后者导致岛上约1万多人离开避难。火山口周边禁止进入,但在1996年11月10日被解除。

 

一方面,这岛屿作为有名的观光景点活跃着,但同时,这里也是臭名昭著的自杀圣地。由于火山口附近的制高点便于一跃而下,三原山莫名其妙地获得了“自杀点”的封号。1933年这里曾经发生了一起著名的自杀事件——1933年,一名名为松本贵代子的女生因爱上女同学福田昌子而备受舆论折磨(这在当时的日本文化中被认为是禁忌),从三原山的火山口跳下。在那之后糟糕的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同年有944人在火山口自杀身亡;甚至有游客专程赶到附近观看他人跳火山。伊豆市政厅加强了安全防范措施,并将购买去往该岛的单程票视为违法行为。这样自杀的流行才得以稍稍遏制。

 

但这样还是阻止不了轻生者投奔活火山口的事故,特别是得不到社会认可的同性情侣。

 

元持心底里是不愿意做这次的报道的——自杀是一件极为私人的事,这样的选择也是充满痛苦的——然而编辑交代下来的任务便是以近来的伊豆大岛“杀人案件”再加上“自杀流行”,做一期社会公众报道。想起临行前导演对于此次拍摄充满批判暗示的言语,元持心底的无力与兴意阑珊更加深了。

 

虽然不是什么优秀的人,到底也是作为追随自由和真理的媒体人而自傲,现在的自己,又究竟都在做些什么呢……

 

站在三原山的火山口,元持孝光四面环顾,周围茫然无声的戈壁包围了他,罩上硫磺味的青烟,让人在一层又一层的火山灰里积灰、僵死。

 

像是日本这个社会一样毫无希望,元持想。

 

晚上,元持入住了附近的大岛温泉酒店。自暴自弃一样,在特别客室和式榻榻米地板上扔了一地资料不管,他汲着拖鞋,披着浴衣就去了露天风吕的男汤。

 

这里不愧是三原山最好的温泉,伊豆诸岛的活火山温泉,其矿物价值自是不必说,因为偏近东京,大岛成了很多休闲度假者的胜地,出于一日往返的距离,在这里品尝和式料理,从窗口远眺三原顶峰,成了伊豆常备的旅游项目之一。

 

“呼……真是满足啊。”

 

干净澄澈的温泉带走了一日的疲惫,元持覆了一方热毛巾在头上,姑且抛下那些烦人的工作任务不去想,一直泡到大半夜这才爬起来回了房间。

 

翌日他在熹微的晨光里登上露天阳台,本打算在这里安静地写点稿子,却没想到却已经有人在青山远黛里独坐着了,仔细看过去,却是昨天见过的那男生。

 

出于新闻人的职业素养,元持上上下下将这年轻人打量了一番:他个子不高,整个背影清清瘦瘦的,宽敞的和服罩在身上有些过于宽大了,袖摆在动作间垂动的幅度相当费事,他的头发是栗褐色的,逆着光显出一点点黑的末梢,背后露出的脖颈肤色明亮,整理背包的双手动作轻缓柔和,不急不躁,整体非常优雅。

 

这大概是某个富裕人家的儿子,这家人非常复古,平常十分关心这个孩子,所以将人保养得外形出色,同时,这家人对继承人有比较强的教养要求,也相当念旧,家族意识强烈,会让孩子穿哥哥或者爸爸的带有家纹的衣服——这从少年的礼仪和衣着外貌可以看出来。

 

那少年正把电源线从背包里拿出来组装,旁边的空椅上笔记本艳红的色泽吸引了元持孝光的注意力。

 

流畅的外形线条,深沉优美的热情之“红”,这不正是他关注已久的索尼VAIO S11吗?传闻搭载了第八世代CPU模型,装配了三层涂装和耐酸铝材质,如此出众的艳丽感,因为期间限定贩卖的高价而让自己扼腕不已,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

 

这果然是哪家死(大)有(户)钱(人)人(家)的少爷公子出远门了吧!

 

“这个少年有结识的必要”,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元持立刻产生了这个感想。如果有背景不弱的社会意见,即便是随机访谈,后续的舆论引导也会容易很多。

 

——得想个法子套这个小少爷的话,就像编辑交代的那样。

 

他略加思索,调整了姿态,迈了几步,走上前去拾起掉落在地板上的插头,在少年的目光略为讶异地望过来的时候,控制着给出了一个很有亲和力的微笑,把插头插进了地板插座的双头插孔里。

 

“日安,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

 

“你是那时候的……”

 

“敝姓もともち(元持),汉字写法是元旦的元和持有的持,是个新闻记者。”

 

“啊好的,奴良陆生,庆应义塾志木高校三年生,目前以东大综合文化研究科预备生为目标在进行修学活动。”

 

“私立名校啊,想必您是推荐入学吧。”

(*注:推荐入学是名高中优秀学生保送推荐名额的入学方式。)

 

“啊,事实上尽管有些辜负校长推荐信的美意,我打算正常参加大学入学的考试。”那位少爷的面上似乎露出了些困扰又哭笑不得的神色。“如果您也是来问我是不是感到升学压力过大的话,还请放心,我真没有从三原山火山口跳下去的打算。”

 

元持摆出了一副理解的姿态。

 

“啊啊,我明白的,来大岛的年轻游客现在都不免为此困扰着,这不是您的过错。那么请恕我冒昧,不知道您对于近期伊豆半岛上受到诸如升学、恋爱的精神压力,自杀事件急剧上升的问题怎么看待呢?”

 

那年轻人似乎对这话题有些好奇,口气带了些兴趣。

 

“我只是偶然到这里旅游,虽然有听人说一些传言,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呢。您能给我具体讲讲吗?”

 

“那并不是什么有趣的谣言呢,奴良君。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让人搞不清楚。最近猝死和自杀的事件概率也在不断上升,少子化时代这样的事情很让人痛心,所以编造一些莫须有的事,对于当局来说也是推诿的好手段吧。”

 

“非常抱歉,我的志向是民俗学研究,所以听到这些忍不住就……”

 

元持试图引导少年回到舆论表达上,但可惜对方显然很大兴趣停留在了“都市传说”的部分,这让他暗不可察地蹙眉了——东大的预备生竟然也这样听不懂潜台词的吗?

 

“啊啊,我明白了。如您所知的,70年代中期至80年代,日本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崇拜超能力的高潮,当时受到五岛勉的《诺查丹玛斯大预言》影响,很多的市民沉溺于恐怖文学的风潮里,将大量的不明原因的死亡归因于灵异事件,写出了很多恐怖故事——当然,它们中的一部分以文学视角来看非常优秀——但更多是造成了社会的恐慌。在伊豆地区反映出来的,就是那个录像带的传闻。”

“似乎是因为有高中生和调查新闻记者的猝死,而流传出了奇怪的‘看到不详之物七日之内必死’的传闻。但是这和意外死亡本身是没什么相关的,不祥之物这种怪力乱神也无法被证实。所以在一段时间的甚嚣尘上之后,这种传言便渐渐消灭了。”

 

“不过,如果真的消失了的话,您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做新闻调查了吧。”

 

“是的,近来伊豆大岛也出现了意外死亡的游客受难者,遗体被发现的时候那些恐惧的死前表情和当年的意外事故有些相似,大概是这点引发了舆论吧。”

 

“原来如此,您似乎完全不相信那些奇怪的说法呢。不过,整个案件如果只是单纯的社会问题,似乎也不会这样空穴来风。”那位姓奴良的学生低下头,眼镜的反光下面有些看不清表情,他的口气里带了一些探究和反诘,和外表相比就不是那么温顺了。“我以为,就像岩本通弥老师致力于传达的那样,人类对于未知的事物还是应该心存敬畏的。”

(*注:岩本通弥,日本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教授,民俗研究协会会长。)

 

略微顿了一下,那男孩重新抬头,这次在阳光下,却是笑得温柔和煦了。

 

“我的修学题目是民俗研究相关,如果不介意的话,元持先生,也请让我参与您的报道调查活动吧。”

 

“抱……”

 

没等元持因为不妥而措辞拒绝,这男孩走上前两步,贴近了元持。尽管个子矮矮的,在逼仄的空间里,那位温和无害的富家子身上却渐渐拔出了惊人的气势,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阳光在狭隘的缝隙里落下了阴影,叫人看不清原本晴朗的表情,只有矍铄的眸光,在刘海里熠熠发亮。

 

“——我会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什……”

 

没有理会元持脸上显而易见的惊怒,他感受到了恢复成爽朗笑脸的小少年愉快地拍了拍自己肩膀的力度。

 

“不要光想着拒绝啊,身为记者,有些门路总还是要找的,你需要的,正好我能够帮到你。”

 

元持看着那身淬了墨的蓝色羽织,在空中转出好看的弧度,一只袖子缓缓提起,一如舞台的序章升起大幕。

 

远山巍峨,白云苍狗,有谁站立在其中。他头顶着青空利剑,背后跟着魑魅魍魉,然而对于这两者他都不甚在意,只是悠然迈步向前。死亡和毁灭的危机一线之隔,他的自信却似磐石一样不曾动摇。

 

——这个人的存在,假以时日,必定是命运的霸者。

 

元持听到他说。

 

“而我,将立于所有家伙的顶端。”

 

——命运的轨迹,开始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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