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煮沸

5.海坊主（3）

雨淅淅沥沥，小了些，却还是在流火的天幕里坠下冰凉。

握着鞘的手松了又紧，奴良组三代目想不出自己何时何地曾经与这样古老怪异的妖怪有过交集。一瞬间诸多杂念淹没脑海，怀疑与警惕中妖怪的少主谨慎地开了口。

“我不记得曾见过你这样的妖怪。”

如果是老爷子的百鬼或者分家的成员，甚至是外家的盟友，不论如何像它这样的存在，自己不应该全无印象。那“好久不见”的寒暄更像是个讽刺而非实指。

海的怪物不为所动，它的鱼眼依然在四处乱窜，以陆生为中心轮转，那阴惨惨的鳞片在夜色里映着船上黯淡的灯火泛着磷光，显得有些沁人心脾。

“唔，原来如此……竟是这样的吗……”

遥远的晨钟暮鼓逶迤而来。

“更正一下吧，初次见面，以前承蒙您诸多关照。”

海坊主青黑的手抚上了空中乱摆的鱼须末端，像是老人捋胡子那样捋了一下根须。注意到那“手”狰狞的蹼和勾爪，陆生不着痕迹地再打量了这妖怪，心底的不安晕散得朦朦胧胧：战斗的直觉一刻不停地诉说着还不能大意，但自己却也确实被那种熟稔的说法迷惑着。

这算个什么情况？

要是在本家，陆生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退散脚”就踹上去了。不说自然有别的兜底的妖怪，有百鬼在的妖怪之主可以说是肆无忌惮的存在。可现在不行，这海上风雨未定，这船上还有毫不知情的人类，这妖怪是这样不知深浅。

陆生发现心底隐隐有种在意，但在意不是百鬼之主会面对妖怪产生的情绪。

【怎么？】

【……不，没什么。你专心点。】

“虽然以前倒是也听说过……不过果然只有见了面才能理解啊。”

“……？”陆生眯了眯眼，觑着对面的海坊主，想要从那蒸熟了的脸色里分辨些神色变化。

“在这个年代以妖怪而论，‘妖力’的应用积累，确实也是‘秋叶飘零，缓缓无影踪’。与我曾见的那力量相比，现在的您还不了解……不，只能说是刚刚开始接触吧。”

“不要自顾自地说些瞧不起妖怪的话啊，你……”

陆生觉得自己可不能当没听到这话，但海坊主依旧不紧不慢，节奏悠然，它那眼珠鼓着光泽散射在夜的微芒里，船灯像是鬼火，给它镀上了茕茕孑立的弧光，暗沉不可辨识。那光辉雕刻出一个迥然异形的轮廓，在光暗里弧度遥远而孤寂。

这情景让陆生闭了口，他拢了拢羽织，挡住外面侵扰的寒意。

“不过也好，既然在这里遇见，那么未来……过去的缘分已经结下了。您注定还会见到您应该见到的事物的，也注定会踏上您应该走上的旅程。”

海坊主的声音像是波纹，微微漾过来的，有些无限的怀念和惋惜。

“可惜这里却不是平安京了啊。”

——不，你说的我并不明白啊。

陆生总觉得这种熟稔的语气让他陌生：这妖怪确确实实是应该在何处和自己接触过的，但无端地，自己确实没有任何的印象留存——难不成京都大战的时候，它也隐藏在各地百鬼的队伍里，曾为自己打败羽衣狐和安倍晴明助拳？

没有等陆生将心底蔓延的疑惑问出口，海坊主已经在幽灵船头僵硬地转直了头颅，那两只鱼目在腮下方向矍铄而安静地投注在此方，陆生觉得它正注视着自己，或者这汽船，雨早停了，而空气变得肃穆和凝重起来。

“那么，关于您接下来的目的地，我也送一点线索吧。接下来就是我的问话了——”

“什——”

“浪啊，吞噬一切吧！”

有什么正在发生？

有什么正在发生！

陆生觉得周身被冲垮了，就像是丢尽了抽水马桶那样，空气和水流的涡轮剧烈无规则地撕扯着原位置的畏，镜花水月被破开，有什么东西蛮横无理地冲进了脑海。

最后一刻，遥远有谁在高声质问。

“问，汝将要遇到的最为迥异之物，为何！”

视觉中断。

天旋地转。

他感受到视觉里自己正往后倒去，海坊主站在水面，四周海水层层侵蚀而来，光线暗了，温度冷了，那葛衣怪物最后从水面投下了的死鱼眼，居然泛着诡异的冷光。

——然后他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