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茶,焚香,且再煮酒。

 

【夜昼】幻梦 04

4.海坊主(02)

 

自古以来,人类就居住在陆地之上。

 

没有谁知道是哪一个远古人第一次抵达了水岸之滨,也没有谁知道,人类是出于何种目的,怎样的契机,才会创造出船、幡和桨,勇敢向着陌生而汹涌的海之领域进发。

 

毋庸置疑,这是一条交织了冒险家和求生者累累尸骨的探索之路。

 

在大航海时代以前,布和木头就是人类在喜怒无常的四方之海里的全部倚仗,航行的成功理所应当被归功于天——如果风向和洋流稍微偏离向海洋深处,如果滩涂河港的状况多出了些许暗礁砥石,如果船员不幸到招来了特大的风暴、气旋或者雷阵雨,但凡出现其中之一,全船人类,不论男女老幼,身份地位,统统只能做一件事,祈祷。

 

即使近现代开发的汽船甚至是舰艇极大地体现了人类征服能力的一日千里,人类本能地还是会对大海抱有敬畏。

 

人不属于水,但是人的心底总是会听到海洋的召唤。

 

这里是陆地生物从万年进化史远离已久的水泽故乡,是拥有最多原始洪荒以来秘密和未知的领域。很多时候从这里发出的声音,更不像是真实的现界,而是时光,而是生命,而是彼岸对于此岸,遥远不可名状之物的辟离之声。

 

海坊主是这样一种妖怪:在依靠捕鱼为生的沿海地区,向无情吞噬生命的大海讨生活的人们,每每会流行鱼头人身怪物的传说。

 

最为有名的应该是东京以东南的千叶县。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日本的大渔场,因着太平洋日本暖流的恩惠,热带的海水裹挟着温暖的营养物和泥藻冲刷海岛平原,低洼丘陵延伸到水下,是看不见的生命线。洋流的天赐也伴随着危险,这里是哪怕直到现代设备完善的今天,仍然会不时发生海难。

 

生存之海也是死亡之海。

 

成为口粮的鱼与葬身鱼腹的渔民,这些形象交织出的苍莽敬畏,就是海坊主,有着鱼的头和人的身子,肆掠于日本沿海,有时保护有时无情淹没的怪物传说。

 

——而事实如何呢?

 

踩着木屐踏过加工木材构筑的甲板,风浪冲刷的水面漫过又褪去,“啪啪”的水花声此起彼伏,这无疑证明了船体正在不安定的现实。挺可笑的,仿佛无机质没有生命的金属船,也在海坊主身处的风雨里瑟瑟发抖那样,落在奔跑的旁观者眼里,显然很是可笑,以至于有些愤怒。

 

妖怪的斗争是“畏”的争夺碾压,身为妖怪侠义组的三代目,连脚下踏着的东西都受这一方天地里对方的畏之影响,对奴良陆生而言这几乎谈得上是辱没了。

 

最后一步蹬上桅杆,四面的风浪雨水奇迹般地避开了肃静的和服与飘飘长发,那不自然的飞扬感剖开了散漫零落的帘幕,违背所有常识与定律地,墨色烟雾开始攀上银白的长发,它绕过胡乱纷飞的刘海,裹挟着和服飘飞的袖摆,最后从菱形的黑框坠落,重如千钧,无声地掀起山呼海啸。

 

那是“畏”。

 

没有人被惊扰到,优美的钢琴旋律还在从下方餐厅隐隐约约震荡散开,诡异的平和横亘在风雨里,和两个异物遥遥相对的画面配成了最契合的默片。

 

潮声寂寥。

 

陆生一瞬不瞬地遥望着那浮上海面的幽灵海船,绯红的鱼头眼眶里圆溜溜的晶状体还在一刻不停歇地转动。海坊主的目或许不一定看得到正前方的死角,但是空气中雨幕的撕裂,确确实实如同不可思议的奇景,分明解释了双方的碰撞和无声无形的某种接触抗争。

 

上眼皮轻扯下弧度,睫毛盖住了过分骇人的血光,陆生的血瞳里透着审视,有一点点兴奋,也有一点点凝重。

 

他能感受到对面的强大里透着古老的味道,像是自家的老爷子,但画风完全不同。滑头鬼是镜花水月,而这海坊主就像是海本身,玄瑟得不知名,唯一共同的触感是那种畏里无法探知深浅的时空积蓄。

 

是个很强的对手,这样的认知打一照面,就在陆生的心底掀起了浪涛。如果不是因为在海上……陆生紧了紧手里的鞘,他不会让这妖怪靠近他身后这船体任何的部分。

 

【还不到拔刀的时候,先等等。】

 

突如其来,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关于海坊主的知识和介绍画面塞进了脑海里,陆生有些蹙起眉头,他本是很想痛快和这妖怪交个手的,却也只得因为另一人而罢手。

 

【没有等的必要吧,莫名其妙惹上门来的东西砍了不就完了?】

 

在心底质问着战斗状态缩回去形态的家伙,陆生多少是有些被打断的不满意的。而随着心底的情绪稳稳地沉下来,也影响到了拿着刀的妖怪,那声音并没有再出口,可以感觉到人类的他大概在想怎么组织语言。

 

【海坊主作为海妖记载不多,各地偏差也很大,不过……】陆生几乎可以想见那家伙抿着嘴,一双棕色眸子,安静认真注视的样子,【他的恐怖之处绝对不是土蜘蛛那样的,而是更加……】

 

【什么?】

 

【有的民俗学说里,海坊主有“问”和“津”两种骇人方式。我不太清楚具体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过,理论上我认为那是更接近“域”的作用方式。这样的妖怪……】

 

咯咯咯的声音中散漫转动的鱼目,在凑近的途中,渐渐齐齐靠拢底侧——它注意到了前面异常的情况。

 

【最好还是先不要急着出手,先观察一下比较好。】

 

对面呈现出了令人惊恐的一幕:衔接这异形躯干的脖颈边缘,鳞片翕闭下的皮肤发出了某种联想到骨折或者碎木皮破裂的悚然音调剐蹭不绝,海坊主那绯色的鱼头如同锈蚀的机件,在咯咯吱吱的伴音里,生硬怪异地旋转了90°,此刻那侧面的鱼眼是完完全全映照着雨幕里的人影了,影影绰绰,如同鬼魂。

 

赛囊鼓起又合下,如同在水中鳃呼吸作用的时候,纤细的鱼嘴须荡开空气,弧度猛然变了变频率,抖得乱颤。鱼嘴那条缝微微启了,却没有什么声音泄出。

 

【那你觉得它这是在干吗?】

 

陆生面上端的四平八稳,在心底问另一个自己。此刻夜色铺开得浓了,连白日陆生的声音都渺渺了些,透着十足的不确信。

 

【可能是要说话吧……不,我也和你一样摸不着头脑。再看看吧。】

 

震荡的波撞击出来,某种晨钟暮鼓一样的梵音播散过来,那比起称为一个声音,更不如说是复数的波动,交织出了某种杂音。

 

“唯有水,才是万物之源。”

 

鱼妖的手挥了挥手中的杖,平静无波的海面便瞬间像是拽着纸页抖动那样,一波一波簇拥到幽灵船那里。陆生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抓住桅杆附近的缆绳,天旋地转,等勉强恢复了视线的时候,他站起来,幽灵船的船舷却已经就在三尺开外的近处了。

 

“不过,在水面上畏仍然这样傲然不羁,吾就说哪里来的熟悉感——”

 

红的鱼头往下机械地掉了掉,这便算是个点头了,陆生下一句话里,眼瞳倏然缩成一线。

 

“好久不见了,陆生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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